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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作者:莫言 书号:38657  时间:2017/8/16  字数:3567 
上一章   ‮爱的吻接罩口着带那忘难‬    下一章 ( → )
  回头看文⾰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我认为写得最真的部分就是关于情的部分,因为作家在写到这些部分时,运用的是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社会的思想。一般说来,作家们在描写情的时候,他们部分地、暂时地忘记了自己的阶级,忘记了政治,投⼊了自己的美好情,自然地描写了人类的美好情。

  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故事各异,但思想只有一个,作家只是在努力地诠释着什么。但他们在篇幅很小的情描写中,忘记了阐释领袖思想,所以这些章节我认为实际上代表着作家们残存的个。所以如我们上面列举的那些情片段,就显得异彩纷呈,非同一般。

  如丁尚武与林丽的情,就写得朗潇洒,不同凡响。这是美女英雄的典型,丁尚武是一脸的大⿇子,刺人的小眼睛,而林丽是天生丽质,多愁多病。两家还有⾎海深仇,丁尚武一直不用正眼看人家林丽,还老是当着人家的面磨他那把大刀片子。当年我读这本书时,杀死也想不到林丽竟然会上丁尚武,但人家就是上了。当我看到林丽在月光下向丁尚武这个鲁丑陋的家伙袒露情怀时,我的心里真是难过极了。我替林丽遗憾,应该去史更新史大侠呀!但人家偏偏不史大侠,人家就丁大⿇子。现在回头想起来,这个作家真是会写情,如果让林丽和史大侠谈情说,那就没劲了。

  ⽩茹对少剑波的情,也是女追男,那种多情少女的微妙细腻的心态,写了整整一章,标题就叫“⽩茹的心”少剑波起初还假正经,可能是重任在肩,生怕误事,但打下威虎山之后,这老兄也顶不住了,站在雪地里,说了不少梦话。当年我是一个少年,我姐姐是一个大姑娘,因为她的文化低,看书有困难,让我给她读这两个章节,在我⺟亲做针线的油灯下。我害羞,不给她读。她生了气,说她牺牲了自己,不上学,出大力挣工分,养活我们,让我们读书识字,可让我给她读小说我都不愿意,实在是忘恩负义。我⺟亲也帮着我姐姐批评我。我就说,娘啊,您不知道她让我读的是什么东西!⺟亲说,什么东西?连你都读得,你姐姐比你大许多,反倒听不得了?读!于是我就说,读就读,但是中了流毒别怨我。我就给我姐姐读“⽩茹的心”听得我姐姐眼泪汪汪,听得我⺟亲忘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我⺟亲就说起了当年在我家驻扎过的游击队里那些军官和那些女兵的故事。说男的如何地有才,吹拉弹唱样样行,写就写画就画,那些女的个个好看,留着二刀⽑,里扎着牛⽪带,挂着小手,走起来像小鹿似的。我以为⺟亲说的是‮路八‬军,但长大后一查文史资料,才知道当年驻扎在我们村子里的那支队伍是国民‮导领‬的队伍。——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姐姐还是中了流毒,她听了“⽩茹的心”之后就跟村子里的一个小伙子谈起了恋,打破了“⽗⺟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模式,招来了村子里的纷纷议论,把我⽗亲气得半死。我躺在被窝里蒙着头装睡,听到⽗亲和⺟亲在训斥我的姐姐。我知道姐姐是让“⽩茹的心”给害了。

  《三家巷》里周炳和区桃的情也写得动人心魄,把我得几乎死去。我躲在我家磨房里读到区桃姑娘死去时,眼泪夺眶而出。现在回头想起来,周炳这个人物贾宝⽟的影子重了一点,但就像与初恋的情人相逢一样,固然有许多的失望,但那份情还是难忘。

  我觉得,在文⾰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对情的描写最为成功、最少迂腐气的还是《苦菜花》。

  ‮国中‬人向来喜才子佳人的老‮子套‬,影响到作家,就愿意让英雄美女终于成为颈鸳鸯并蒂莲。《苦菜花》里,杏莉和德強端的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作家把他们的情写⾜、让读者在心理上享够了福之后,突然笔锋一转,就把杏莉给写死了。杏莉这一死可是惊心动魄,这一死对残酷的战争,对残酷的阶级争斗都是有力的控诉,让人充分地体验了悲剧的快,体验了美好事物被毁坏之后那种悲剧的美。‮国中‬是一个封建历史漫长得要命的国度,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封建毒素在每个人的⾎管里流淌着。每个人的股上都打着封建的纹章。在作家的情描写中,一般来说不愿歌颂甚至不愿以同情的态度来描写男女之间的偷情。《苦菜花》在这方面却有重大的突破。作家用绝对同情的态度描写了长工王长锁和杏莉妈妈的情。这种情带着一种強烈的、震撼人心的病态美,具有很大的‮服征‬力。我认为,冯德英这一招远远地超过了他同时代的作家,他通过这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告诉了我们许多深邃的、被社会视为忌的道理。冯德英还写了花子和老起的情,如果说他对王长锁和杏莉妈妈的情更多地是持一种同情的态度,那么,他对花子和老起这种充満野力量的情,就完全持一种赞美的态度了。我非常敬佩作家的这种直面人生的勇气。即便是情小曲,作家描写得也不同凡响。如绢子和姜永泉的情,我读书时就到,姜永泉与绢子的年龄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一点?还有美丽多情、才貌双全的卫生队长⽩芸主动向战斗英雄王东海求,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啊,但是作家竟然让王东海拒绝了⽩芸的求,竟然让战斗英雄选择了寡妇花子。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大⽩菜,房肥大,动作俗,怎么能与⽩芸相比呢?当年看小说看到此处,我到真是遗憾极了。这种遗憾说明了我本就不懂情,而冯德英是真懂情的。这种遗憾还说明即使在我一个小孩子的心中也有着浓厚的封建意识。在我的心中,花子是一个拖着“油瓶”的寡妇,用农村的话说就是一个“半货子”而⽩芸却是一个⻩花大闺女,两个人简直不能比较。冯德英却让⾝穿军装、扎⽪带、⾝窈窕、亭亭⽟立的⽩芸把花子抱起来,连叫了几声好姐姐,让王东海抱着花子和老起生的孩子站在一边观看。这个场面简直力量无边,不但在文⾰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没有,在文⾰后截止到目前为止的小说中也还没有。另外绢子和姜永泉的情、七子和病媳妇的情,也都写得很有觉。《苦菜花》在对残酷战争环境下的两关系的描写卓有建树,其成就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作家。他确实把装模做样的纱幕戳出了一个窟窿。由于有了这些不同凡响的情描写,《苦菜花》才成为了反映抗⽇战争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十七年的情描写,是有成就的,但由于政治的和历史的原因,限制了作家的思想和才力,使这本来应该大放异彩的东西,被挤到一个憋窄的角落里,宛如在断墙边上偷偷地开放的小花,苦菜花。

  由于过分強调政治和阶级,更由于強烈的政治风雨把作家们打得缩头缩肩,他们在动笔前,钢笔里就灌満了“阶级斗争”牌墨⽔,无论他们主观上采取什么样子的态度,这种墨⽔留下的痕迹里,无法不散发出那种可恶的阶级斗争气味。因此,十七年中的大多数长篇小说中的情描写,很少有人去描写除了‮产无‬阶级之外的别的阶级的情,即使有,也是写他们的和⾊情。好象只有‮产无‬阶级才懂得,而别的阶级都是一些畜生。仿佛只有‮产无‬阶级的才是的最完美的形态。所谓阶级的情,其实是个很荒唐的说法,我觉得,情里反映出的阶级斗争是很少的,尤其是在之初。

  落后的道德观念也粘滞了作家的笔,使作家只有在那种符合道德的轨道上迅跑,而不愿意下到生活的蛮荒里,去搜寻一下桑间濮上的情。作家只能唱既符合现时道德又符合传统道德的小夜曲,而不敢描写掩蔵在道德唾骂中的恶之花。这样就画出了一幅幅经过了⾼温灭菌的情图画,图画中的人不食人间烟火,男的如天⽗,女的似圣⺟,他们怀抱中的婴儿,不但体无⾎污,而且没有肚脐眼。在这样的图画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种道德化了的情,情本⾝所具有的那种蓬的生命力被彻底地阉割了。这样的情是虚假的,与生活中的情大相径庭。

  小说中,尤其是长篇小说中几乎不能缺少的描写,在当代文学史上,一直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这除了前面所讲的道德的、政治的因素之外,我个人认为还有科学上的、美学上的深刻原因。我们‮国中‬人,由于受到了几千年的封建传统的影响,对心理、‮理生‬一直讳莫如深,视为洪⽔猛兽。这种现象至今存在。这种科学上的落后,导致了整个社会在方面的愚昧,这种愚昧又导致了‮态变‬
‮狂疯‬和道貌岸然。作家一是无力与社会风尚抗衡,二是往往自己也被这种落后的社会风尚所毒害。钢笔里除了灌満“阶级斗争”牌墨⽔之外,又灌进了“真封建伪君子”牌墨⽔。另外,我们一直不能把当成一种美好的事物来欣赏,总认为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总是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这种科学和道德上的落后,表现在文学上,一是可能出现极端的⾊情描写,来发被扭曲了的情;二是出现带着口罩接吻的情描写。这两种现象都是不正常的,前一种是真堕落,后一种是假正经。这中间还有一条路,还有一种对的描写方法。

  当代文学正如江⽔向前流淌,描写所达到的艺术⾼度,会成为衡量某一时期文学所达到的艺术⽔平的一个衡量标准。十七年中我们还有一部《苦菜花》,何况现在,何况将来。 WwW.JjPpx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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